迎“向晴”天．擁抱幸福

文／兒福聯盟 社工員．圖／文中匿名人物
原文出處／兒福聯盟部落格

身為第一線的社工員，過去四年我得以聽到許多家庭的故事，也見證故事裡的主角們不同的生命轉折，有些故事讓我嘆息，也有些故事讓我為他們喝采。此刻我想要說的，是一個曾讓我深深嘆息，而後歡呼喝采的故事─關於小玉和她的媽媽。

兩年前某間醫院發現，有一位產婦到醫院生產，她七歲的女兒小玉也整天跟著媽媽待在醫院，沒有去上學。小孩的爸爸似乎不太關心這對母女，即便媽媽到醫院生產的那天，也是由鄰居幫忙叫救護車，爸爸從頭到尾沒有現身。媽媽生下一名男嬰，但她告訴醫院社工沒有能力照顧這名新生兒。第三天媽媽偷偷帶著女兒離開了醫院，沒有支付生產和住院費。醫院社工認為她們需要協助，因此通知了社會局，最後由兒盟接手負責。

第一次去小玉家，是一個下著大雨的傍晚。由於她家沒有電話、手機或傳真，沒辦法事先約時間，只能碰運氣。我依照轉介單的資料順利找到鄰近山區一棟大廈一樓的地址，大門是一大片鐵捲門，我在門口站了一會，裡面靜悄悄，因為沒有門鈴，我只好拍打鐵門，但遲遲沒有人回應。

隔壁做生意的店家老闆告訴我那裡沒住人，於是我打電話去醫院問當時幫忙叫救護車的鄰居是誰，這位熱心的鄰居建議我從後面小巷子試試看，因為當時小玉媽媽就是從後門被抬出來送上救護車的。我繞到後巷、爬過一道圍牆，雨聲很大所以我用力敲門，等小玉媽媽開門時，我的衣褲也溼了大半。

當我自我介紹後，小玉媽媽引我入內，對於我突然造訪她似乎不意外。走進家裡，首先看到的是走廊上有好幾包大型黑色垃圾袋，屋內瀰漫了些微的酸氣。媽媽解釋說鐵捲門壞很久了，所以剛才沒辦法開門。室內空氣不流通，看來也缺乏日照，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小玉媽媽的皮膚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。
我跟著媽媽走到客廳，看到一個留著參差短髮、臉圓圓的小女孩站在破舊的沙發上望著我。
我對她笑一笑，慢慢坐到她身邊說：「你好，我是陳阿姨，可以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？」
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疑惑地看著我，沒有吭聲。
媽媽見狀大聲地對小玉說：「告訴陳阿姨妳的名字啊！妳忘記啦？妳叫小玉啊...(小玉依舊沉默)...怎麼不說呢？！媽媽平常不是有教你做人要有禮貌嗎！這是最基本的為人處事的原則妳懂不懂？ 大人問你話妳要回答啊......告訴阿姨說妳叫小玉啊...妳平常不是很愛說話嗎......」
小玉很不安，一會兒看看我、一會兒轉頭看媽媽。
我也有點緊張，但我決定靜靜地觀察她們母女的互動。

最後小玉低著頭小聲地唸出自己的名字。
我也鬆了一口氣：「謝謝妳耶！小玉。那妳今年幾歲？」
小玉這次反應倒很快，大聲回我：「妳今年幾歲？」
我感到詫異，驚覺小玉的語言發展可能嚴重遲緩，還停留在幼兒的仿說階段，而且她似乎無法理解基本的生活對話。
小玉媽媽顯然有點心急，趕緊幫女兒回答她今年七歲。

我拿給小玉一本兒童讀物，她馬上翻開，同時自言自語了起來，我無法理解她想表達什麼，因為她的詞彙不像一般小孩的用語，詞意也無法連貫。沒多久小玉說她想尿尿，在我面前把外褲、內褲都脫了，光著下半身走到廁所去。稍後我確定，小玉還不會辨別顏色與數字，她也不懂牙刷和牙膏是什麼。家裡沒有電視節目、報紙、廣播、電話，小玉最常做的事情，是重複看爸爸拿回家的DVD片，裡面大部分是大人看的電影，小玉幾乎已經把所有情節對話背起來了，但她不懂涵意......

那天晚上我和小玉媽媽談了兩個多小時，最讓小玉媽媽焦慮的有兩件事情，第一個是因為沒有錢買政府規定的垃圾袋，家裡累積了許多包垃圾，有些甚至生蛆發臭，需要趕緊將垃圾運走。第二件事是她們沒有固定收入或政府補助，僅靠小玉爸爸不定期拿錢或食物回家，在媽媽同意下我打開冰箱看，裡面有幾個罐頭、幾瓶汽水和一鍋滿佈厚厚紅油的湯，原來家裡只有一台移動式的小瓦斯爐，小玉媽媽習慣煮一大鍋湯，每次把不同的食物丟入煮熟，大部分是麵條和水餃，至於那層油是因為放了肉燥罐頭的緣故。我問媽媽:「看起來很辣，小玉也吃這個嗎？」

「她早就習慣啦...」媽媽說。

小玉媽媽不太想提及過去的事，好幾次她眼神失焦、表情木然地看著我，彷彿聽不懂我的提問，有時她願意回答，但是我明顯感覺到另有隱情。我可以理解她需要保留的心情，畢竟對她而言我還是個陌生人，或許她心裡也在想「妳問這麼多到底可以幫我什麼？」

第一次的家訪，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和許多疑惑離開：
爸爸為何離家，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？
媽媽說她曾經做過很多工作，但為何中斷？
為什麼這個住處不需要繳房租？
小玉該就讀一年級但沒有上學，教育單位是否有做過處理？
小玉的自言自語是學習來的嗎？ 外人不在時媽媽與她的互動是什麼樣子呢？
發生什麼事讓媽媽和娘家不相往來，且一個朋友也沒有呢？
這麼孤絕的生活，媽媽是怎麼熬過來的？她依存的盼望是什麼？
這個家庭究竟藏了多少秘密......

在返家的公車上，
我的思緒隨著搖晃的車身不斷轉動、晃動、失焦......

這個家庭，除了經濟、垃圾問題之外，小玉有發展遲緩和就學的問題；媽媽脫離社會這麼久，得評估她的工作和社會適應的能力，而且她的精神與情緒狀態似乎不太穩定，應該讓醫生診斷，但是兩人都沒有健保，兒童發展評估的鑑定若自費是一筆不小的金額吧......

我該從哪裡開始幫助她們呢？

此後我常帶日常生活用品或食物去小玉家。在協商慈濟的環保志工幫忙處理垃圾問題之後，我首先幫小玉找到一間附近的幼稚園，讓她學習適應團體生活和基本社交禮儀，同時連結早期療育的資源，安排小玉去醫院做更詳細的發展鑑定。三個月後，經過數個不同專業醫生的鑑定，我拿到小玉的發展遲緩評估綜合報告，醫生的診斷是智能不足及發展遲緩，包括動作和語言皆遲緩，另外還有感覺統合異常、注意力不集中......

小玉母女的戶籍與實際居住的縣市不同，使她們無法申請低收入戶，而且小玉媽媽的身份證、戶口名簿等重要資料也被小玉爸爸拿走，很多政府補助都無法順利申請，所以得協助媽媽重新辦理這些證件。另外，孩子得補打很多劑預防針，媽媽牙痛的問題也得解決，這些事都需要不少時間一項一項處理。那段期間，所有托育費、診斷費、醫療費、交通費......都由基金會支付，我們也幫媽媽募到一隻二手手機，補助她易付卡門號的費用，再送給她一張公共電話卡。

隨著見面的次數增加，小玉媽媽對我越來越敞開，她會主動說出和小玉爸爸認識的過程，以及爸爸哪天有回來看她們，這次給了多少錢。小玉的爸爸行蹤神秘，不僅回家的次數和時間不固定，每次停留時間不超過半小時，使得我很難找到機會與他會面，有幾次好不容易他接起手機，但告訴我他不在家附近，然後匆忙掛掉電話，我馬上再撥過去便不再接通。

小玉媽媽很認命，她已放棄期待先生回家或負起照顧女兒的責任，她想工作、想獨立自主，於是我幫忙打聽工作機會，有時陪著媽媽去面試。起初媽媽希望找文書類工作，但是她完全不懂電腦；她想去賣場做銷售員，但顧慮到小玉下課後需要照顧而無法配合輪班。最後媽媽認清現實願意妥協，找到一個有勞健保的兼職清潔工作。

媽媽第一天拿到薪水時，開心地打電話給我:「陳小姐，我剛剛領到薪水，我終於可以不用再過靠人接濟的生活。真的謝謝你們，我現在還沒有能力，但是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幫助其他人。」

為了讓小玉媽媽增加收入，我特別安排讓媽媽來基金會做消毒玩具的臨時工作，有一天當我要拿薪水給她時，媽媽卻推辭了，她告訴我她要當義工回饋社會，她濕紅著雙眼說了很多道謝的話，臉上有一種堅定的神情！

由於小玉母女原本住的是一間法拍屋，沒多久房子被拍賣掉導致她們得搬走，幸好找到一位願意讓她們設戶籍的善心房東，在慈濟志工的協助下她們順利搬進新家，幾個月後小玉媽媽終於申請到低收入戶，經濟狀況也大幅改善，小玉媽媽原本眉頭深鎖的愁容幾乎不再出現。

改善基本生活需求之後，我的工作目標也轉換到親職議題上。基金會內有一位經驗豐富的家務指導員，她每星期去小玉家一次，負責教導媽媽料理適合孩子的三餐、示範管教孩子和與孩子互動的方法。有時家務指導員會陪媽媽去市場採買，並傳授記帳以及節省開銷的方法。剛開始小玉媽媽會堅持用自己原本的作法，但家務指導員持續地、耐心地前往陪伴和關心，媽媽逐漸願意嘗試不同的烹調方法，對待小玉時也明顯地更有耐心。

轉眼間兩年過去了，小玉的個案資料夾已變成我所有檔案中最厚重的一本。現在小玉就讀國小二年級，她很幸運地在學校以及安親班都遇見很好的老師，這些老師不僅耐心地教導她，還會要求班上同學們要多接納、多幫忙她，安親班老師甚至每天載她上下學。老師們創造了友善、包容的情境，讓她安心穩定地學習和成長，加上媽媽不辭辛勞每週兩次帶小玉去醫院做語言和認知治療，她的表達與理解能力也大大改善。

農曆年前，基金會送給經濟弱勢家庭的每個孩子一個紅包，我帶著紅包和一些彩色筆去小玉家，小玉看到我後立刻跑進房間，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張紙，那是她考98分的期末考卷，看著她得意自信的表情，我相信這孩子的未來充滿了希望，我抱著她說:「小玉妳好棒、妳最棒了！」這一刻，我流下快樂的淚水。

我期待有一天小玉和媽媽不再需要社工，而我相信那不僅因為她們自身的努力，也因為許多人真誠的關懷帶給她們力量；我祈願小玉和媽媽走過這些歷程後，無論過了多久都能記住─在這世界上，我們並不孤單......

(文中人物為匿名呈現)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後記：

社工員被歸類為助人專業，然而回顧這些年，受益最大的其實是我自己。因著這些貧困的家庭，我明白自己擁有多少；因著許多被遺棄的孩子，我感恩自己有多幸福；因著這些堅韌刻苦的家長，我看到人性的美麗和動人；因著許多家庭的轉變，我堅信奇蹟每天在發生；因著這些點滴的累積，我菱菱角角的個性變得更圓融更有彈性......

社工是一個需要很多體力、心力和毅力的工作，也是一個需要跨團隊、跨專業的工作，因此我想將這篇文章，獻給所有曾經為小玉母女們貢獻過的夥伴們，包括我的兩位督導、家務指導員林小姐、總是支持我的同事們、學校和安親班的老師們、慈濟功德會的師兄師姐們、第一社會福利基金會的老師與社工、社會局的長官、醫院社工、醫生、復健師、鄰居、里長、兒盟志工群，以及所有曾經捐款贊助兒福聯盟的人。

因為有你們並肩同行，我知道我不孤單！